纪念邵玉琴君

纪念邵玉琴君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        　　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        　　　　　　　 鲁 迅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一 

　　中华人民共和国二零一五年九月一日，就是开学第一天，我独在校园内徘徊，遇见校长，前来问我道，“先生心目中的女神走了，可曾为邵玉琴写一点什么没有？”我说“没有”。他就正告我，“先生还是写一点罢；邵玉琴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。” 这是我知道的，凡我所编辑的文章，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，读者一向就甚为寥落，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，毅然喜欢读的就有她。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，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，但在生者，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。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“在天之灵”，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，——但是，现在，却只能如此而已。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。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。邵玉琴的血，洋溢在我的周围，使我艰于呼吸视听，哪里还能有什么言语？长歌当哭，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。而此后江苏省教育厅、扬州市教育局、仪征市教育局联合召开新闻发布会的阴险的论调，尤使我觉得悲哀。我已经出离愤怒了。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；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，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，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，奉献于逝者的灵前。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二 

　　真的猛士，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，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。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？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，以时间的流驶，来洗涤旧迹，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。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，又给人暂得偷生，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。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！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；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。离八月三十一日也已有两天，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，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三 

　　在众多教师之中，邵玉琴是我的偶像。偶像者，就是一个称职的教师。我向来这样想，这样说，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，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。她不是“苟活到现在的我”的偶像，是为了中国教育而牺牲的中国的好教师。 

在她长期工作的大仪中心小学，孩子基本来自农村，离家较远，很多都在校食堂代伙，学校以前的做法是，学生上缴的伙食费全部用在孩子身上，这也符合“义务教育阶段学校食堂不得盈利性经营”的相关规定。然而2009年钱福龙任新校长之后，情况发生了改变，钱福龙通过向外承包、把持账目等手段，降低学生的餐饮标准，使食堂大幅盈利，把从孩子们嘴里抠出来的钱用于吃请招待……邵玉琴2013年向有关部门实名举报了上述情况，并被《现代快报》等媒体曝光之后，教育部门介入调查，认定举报之事属实：钱福龙任校长4年期间，共将24万学生伙食费挪作他用！后来钱福龙被免去校长职务。

　　邵玉琴人生中最轰烈的一次壮举以胜利告终，而她的人生却从此急转直下，在之后的高级教师职称评定、聘用等环节处处受阻，工作中受尽屈辱……她在天涯的贴文中称，幕后的黑手正是仪征教育局。显然，她历经艰险扳倒了一个校长，却得罪了整个官场。之后，离开大仪小学调入仪征实验小学，准备开始新的生活，

　　经历种种风波之后，邵玉琴通过正常补员进城没有人知道随后发生了什么，让她在新学校开始工作的第二天坠楼身亡。邵玉琴的丈夫，也是一名普通教师，身体不好，儿子刚上初三，一个平凡美好的家庭瞬间破碎。

　　究竟什么是最后一根稻草，压垮了身心俱疲的好老师，令她对这个美好的世界彻底失望？——然而毋庸置疑，从她几年前挺身而出举报上级的那一刻开始，这一切就已经埋下伏笔。

　　自2013年开始，邵玉琴以网名“上访之路一波三折”在天涯频频发帖，举报校长的贪污腐败劣迹、以及仪征教育局的包庇袒护、打击报复。帖文中所述的校长违规不仅限于克扣学生餐费，还包括公款出国、借学校基建采购大肆揽财、通过教辅书乱收费、任人唯亲拒不履行民主程序……等等，最终被曝光、认定和处罚的，貌似冰山一角。

　　飞扬跋扈的领导必有后台，在邵玉琴最初举报后，仪征教育局消极处理、包庇袒护，她不得已继续向市局、省厅进一步反映，并被媒体曝光扩大影响之后，才在上级部门的督办下将校长免职。

　　而随后整个官场联合起来围剿一名普通教师，令她有苦难言，利用工作安排、名额发放等强大公权，来阻碍、羞辱一名教师的职业之路，实在太过容易。邵玉琴曾将自己的遭遇诉至法庭，却因不属于行政复议范围而被踢回教育系统，向省教育厅上级部门的进一步反映也都再无下文。

　　作为一名正直乐观的好老师，她曾扳倒坏人，但却无法扳倒整个黑暗丑陋的环境，她历经数年的坚持，和最后以死抗争的宿命，至此不难为人所理解，对这个沆瀣一气的官场、教育系统，公众都有所耳闻，我们也知道，世上远不止她一个人拥有类似的命运！总之，在我的记忆上，这一次就是永别了。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四

　　我在八月三十一日傍晚，才知道下午仪征实验小学有教师坠楼的事；晚上便得到噩耗，说的竟然是邵玉琴君。但我对于这些传说，竟至于颇为怀疑。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，来推测中国官场的，然而我还不料，也不信竟会卑鄙无耻到这地步。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邵玉琴君，更何至于无端在仪征实验小学坠楼呢？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，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。之前还有一具，是一名六年级学生的。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自杀，简直是虐杀，因为心灵上还有虐待的伤痕。 

　　但教育厅就有令，说不存在遭报复的情形！ 

　　但接着就有流言，说她是被逼无奈的。

　　惨象，已使我目不忍视了；流言，尤使我耳不忍闻。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？我懂得中国民众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。沉默呵，沉默呵！不在沉默中爆发，就在沉默中灭亡。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五 

　　但是，我还有要说的话。 我没有亲见；听说她，邵玉琴君，那时是自愿报名进城任教，并分到仪征实验小学的。她从教18年来，所带的班级参加过36次期末考试，其中34次名列年级第一，她是学生和家长心目中的好老师，熟悉的人都说她正直乐观，脸上始终洋溢着灿烂的笑容……。 事发前一天，她还在连夜理清学生缴费的账目，自尽之前给丈夫发信息简短交代了后事，以及最后一句感慨：“我觉得活着真累！世界太大而自己太渺小，黑暗太多，活着真累！”始终微笑的和蔼的邵玉琴君确是死掉了，这是真的，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；活泼而可爱的六年级学生也死掉了，有他自己的尸骸为证。当老师和学生从容地从仪征实验小学楼上坠下来的时候，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！仪征实小摧残师生的伟绩，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。 但是围观者却居然昂起头来，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……。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六 

　　时间永是流驶，仪征实验小学依旧太平，有限的几个生命，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，至多，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，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“流言”的种子。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，我总觉得很寥寥，因为这实在不过是无聊的自杀。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，正如煤的形成，当时用大量的木材，结果却只是一小块，但自杀是不在其中的，更何况是老师和学生。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，当然不觉要扩大。至少，也当浸渍了亲族；师友，爱人的心，纵使时光流驶，洗成绯红，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。陶潜说过，“亲戚或余悲，他人亦已歌，死去何所道，托体同山阿。”倘能如此，这也就够了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七 

　　我已经说过：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官场的。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。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无耻，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，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。 我目睹中国女子的办事，是始于2013年的，虽然是少数，但看那干练坚决，百折不回的气概，曾经屡次为之感叹。至于这一回在仪征实验小学坠楼，虽殒身不恤的事实，则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，虽遭阴谋秘计，压抑至数十年，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。倘要寻求这一次事件对于将来的意义，意义就在此罢。 作为一名正直乐观的好老师，她曾扳倒坏人，但却无法扳倒整个犬儒黑暗的基层教育系统，她历经数年的坚持，和最后以死抗争的宿命，令人嘘唏不已。如今邵玉琴的举报信还留在网上，帖文中还包含大量的举报信息却没有下文，不知道她的罹难否能否让这些尘封的线索排上有关部门的调查日程？ 只有彻底查办坏人，才能保护好人！建议看完此文的朋友，能够关注更多案情，发出更多呼吁，毕竟最好的纪念并不是叹息。

　　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，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；真的猛士，将更奋然而前行。 

　　呜呼，我说不出话，但以此纪念邵玉琴君！